與家具擠在一起往新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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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堤防吹起一陣風,悶熱、潮濕,帶著鐵鏽味,堤防邊一排平矮五金行,屋後堆疊廢鐵架和鐵製品,風擦拭那些製品,越擦拭越把鏽粉散布到空中。他們正準備搬家,一部新穎的小卡車停在門前的一棵椰子樹前,工人和爸媽正把一箱箱的衣物從二樓公寓搬下來。媽媽說,那椰子樹擋在屋前,擋住了福氣,他們得搬家,那一整年,媽媽常常在餐桌前責備爸爸找到這樣一戶門前擋著椰子樹的次級公寓,即便公寓在當時是再好不過的住房了。
他喜歡那棵高大的椰子樹,站在陽台就可以看到它粗大的樹幹略彎了一個幅度往上竄,在四樓人家的陽台前像頂傘般的散開細長的葉面,他常仰頭靠在陽台欄杆往四樓望,看那葉子間擠壓的零散的天空。媽媽總把他捉回客廳,邊呷著菸邊拎起他的衣領,說,再看就摔下去了。但他從來沒摔,現在他抬頭望向葉面,午前的陽光把葉面曬透了,葉面光亮亮依在四樓的陽台前,它擋住陽光,投影在樓下的地面上就成了一朵雲,他往下看時,以為自己在雲的上端,處身飄浮的天空,是隨風飄動的樹影令他暈眩吧,他喜歡那種烈陽下暈眩的感覺,而今後不會再有這棵樹了,他抬頭跟它說再見,也低頭對它被近正午的陽光投出的一點點陰暗身影致意,默數到五,他回到客廳抓起自己的一隻小背包,和搬家工人走下樓,那背包裡裝著他幼稚園裡常使用的盒裝彩色筆,和一個裡頭裝了數枝鉛筆和橡皮擦的鉛筆盒,他走動時便發出叩隆叩隆的聲音,背包裡還有幾本圖畫書,一副撲克牌,幾顆彈珠。
他們一家五人最後擠進小卡車的後座,與家具擠在一起往新家去,他們彷彿也是其中的家具,尤其當他們都不講話時,他想像愛音樂的哥哥是一部鋼琴,愛撒嬌的妹妹是一隻洋娃娃,而自己可能是一隻玩具熊,等著被安置到新的角落。
車子一駛上路,就好像是一條無止盡的路程,媽媽曾說,不太遠,不過是從城巿的南邊搬到北邊去。選上北邊的地點時,爸媽有些爭執,當時爸在看電視,媽媽在整理廚房,手上拿了條抹布擦拭散布塵灰與食物碎屑的餐桌,電視的黑白螢幕一換上廣告,爸就嘀咕:「幹嘛找到北投去,在這附近找也找得到,孩子也不必轉學……」他沒能將話講完,媽媽使勁抹著桌面,也使勁說出:「我得節省我的力氣,我下班還有很多家事,你能像我這樣做家事,我就可以花一個多小時通勤,你不做家事,就得由我……」她還來不及將話講完,爸爸劈頭摔來他頭上的黃色布帽,上頭印著紅色的「天后宮」字樣,那個宮字正好打在媽媽的臉頰,整頂帽子落在桌面上,媽媽撿起帽子敬了回去,將帶著食物碎渣的抹布也甩過去,爸爸躲開了,坐回椅子上,眼睛盯著電視,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媽媽蹲下身子,撿回抹布,又順手將地上的食物碎渣擦一擦。他趴在客廳角落將幾塊木頭積木拼了又散開,散開了又拼上,磨石子地板冰涼,他抬起頭來,帽子與抹布像刀光劍影一閃即逝,家庭電影院即興演出,他的心情隨著刀光劍影一陣砰然,到什麼聲音也沒時,他回到積木間,疊了又拆,拆了又疊。
疊在貨車上的紙箱複雜多了,大小不一,新舊不齊,裝著他們所有家當,昨晚最後裝箱時,媽媽已無法再為剩下的雜物分類,全部塞進三隻紙箱內,而現在這三隻紙箱不知道疊到哪一個區塊去了,它們只是跟其他數十隻箱子隨著車身搖晃,搖啊搖,更小時躺在媽媽身邊睡覺,媽媽唱著這首搖啊搖,船兒搖到外婆橋,這部卡車會帶他去哪裡呢?哥哥坐在對面,懶洋洋趴在一隻紙箱上,妹妹坐在媽媽腿上,而媽媽一直望著街景,好像在跟行經的景物道別,爸爸則拿帽子蓋住臉,陽光把帽子的黃色曬成一片白。轟隆隆引擎聲和街上的汽車聲阻止他們交談,他手上撫著背包,這個放在腿上的背包讓他有安定感,即便去到任何一個地方,只要翻開背包裡的東西,他仍會有屬於自己的角落,可是,明天,幼稚園的同學不會再看到他,親切的大姊姊般的林老師不會再走到他的身邊替他撿起掉落的鉛筆,他不再能聞到她的髮香和衣服上洗衣精的味道,卡車不斷往前進,林老師的身影就像股風,逐漸逝去。
卡車在某一個紅燈路口停下來,媽媽推開兩隻電風扇,抱起妹妹擠挨到他身邊,將他身邊的紙箱挪到她剛才坐的位置,好擋住電風扇。媽媽的體溫讓他感到陽光特別燥熱,媽媽按著他的肩膀說:「還有一點點路,不會太遠,北邊會比這裡涼爽,那裡有小山坡,旁邊的公園可以玩喔。」媽媽注意到他安靜得像個家具,以為他沒聽到,俯下臉貼近他耳邊說:「很快到了,你在那裡會有新玩伴、新同學。」他的眼珠轉了幾圈,表示聽見那些話,他仍只是安靜坐著,媽媽摸摸他的頭,最後牽起他的手放在她腿上,那裡已盤踞了妹妹整個身子,他們像媽媽的兩個盤在腿上的家當。他不知道怎麼想像公園,但他知道心裡一直惦記的是那棵椰子樹突兀的站在公寓前,彷彿整排公寓壓迫著它,事實上是媽媽認為椰子樹壓迫了他們。他想像此刻他已將椰子樹收到了背包,和他的鉛筆盒、色筆一起帶到新家。
媽媽用力撕掉旁邊那隻紙箱的封膠,拆開箱口,隨便掏出兩件衣服,那是妹妹的上衣,她在妹妹和他的頭上各罩了一件,說:「忘了給你們戴帽子,太陽這樣大啊!」她也丟了一件給哥哥,沒拋準,落在一只水桶裡,那水桶撐著一隻拖把。紅燈轉成綠燈,卡車啟動,司機油門踩快了,橫向衝來一部車,司機急踩煞車,正前俯身子伸出手來拿衣服的哥哥反而扶住那隻拖把,把身子穩住了,拿起衣服蓋住臉。媽媽緊握他的手,他的腳卡在一隻滑了幾吋的紙箱側面,和另一隻紙箱夾在一起,但不礙事,他的腳趾頭還能在球鞋裡伸展,這隻腳就好像在暗巷裡蹲著,在幽暗中,他玩著腳趾頭滑動的遊戲。他太專注在那遊戲裡,沒再注意媽媽說了什麼,媽媽似乎也沒說什麼,一直握著他的手,直到車子從大馬路轉入一條巷子,停在公園邊的公寓,四層樓,褐色與白色相間的小瓷磚拼成橫條紋,堆疊出公寓外觀,好像一張復古的包裝紙包著的箱子,他們的新家。而這公寓是新的,這城巿有很多新的建築在平房中聳立起來,他們似乎一直是個時髦的家庭,住公寓,雖然是租來的,擁有電視,媽常在他們扭開電視時說,買電視的錢是她掙來的。現在她坐在車上抬頭看著新家,有點目空一切的說:「幸虧我有做事,我們才住得起公寓。」爸爸抽下臉上的帽子,戴回頭上,不發一語跳下車。
公園似乎不大,但夠讓幾個小孩奔跑,那裡有幾棵高大的樹,也有新植上去的細枝幹的小樹,有三架盪鞦韆,一座溜滑梯,一個蹺蹺板,一座鋼鐵格子爬架,幾把椅子,年輕的媽媽們彼此聊天,邊看著稚幼的孩子坐蹺蹺板。他抓著背包坐到其中一把椅子,所有的家具和紙箱他都搬不動,他坐在椅子看工人將那些東西搬上三樓,媽媽牽著妹妹過來,說:「我們上去吧,不能自己在公園。」
「我想在這裡。」
「不行,壞人來會將你帶走。」
「新家不會有壞人。」
「到處都有壞人,我們上去才安全。」
哥哥已經隨爸爸上樓去了,媽媽在等他,他還不想上去,他在觀察公園的哪個角落適合栽種他背包裡的椰子樹,他抱緊背包,仍坐在椅子上。媽媽硬是將他拖到一樓公共樓梯,隨著搬家工人往上爬。三樓的門洞開,客廳堆著他們那些紙箱,冰箱放置到廚房了,電風扇也在客廳靠陽台的地方開始運轉。
三間房,他和哥哥被安置到一間小小的房間,側對公園。他爬上椅子探窗口,可以看到樹梢頂和坐蹺蹺板的孩子們。窗口的氣味有植物的香味混雜著四處迴盪的車子排氣管溢出的油煙味,比老家常聞到的鐵鏽味好多了, 這氣味的新鮮感令他興奮,他跳上床,身體滾了幾下,要看看躺在這張床也會有像植物氣味帶來的興奮感嗎?床板很硬,還沒鋪上床墊,床腳很扎實,滾到右邊和左邊,都沒有聲音,是張不錯的床啊,他大字攤平身子,天花板一盞菊花造型的吸頂燈,書桌上的牆面有一張前屋主沒撕去的月曆風景圖,一片雪原中一幢發著黃色室內光的屋子,幽藍的夜色輕披在白色的雪原上,那片雪像會發光一樣的閃著藍銀色的光芒,那雪景好夢幻,好遙遠,好像某個童話王國的景象,他想那屋子裡該是什麼景象呢?家人在吃晚餐還是準備睡覺?
哥哥大剌剌走進來,手上抱著一捲床墊,要求他起床一起鋪床墊,接著又去抱來兩個枕頭和床單,小學二年級的哥哥已長得比他高半個頭,可那兩個枕頭幾乎遮去了他的臉,哥哥精準的把枕頭拋到床上,也爬上床感受床板的硬實,他們倆幾乎同時站在床板上跳了兩下,確定那確實是張堅固的床。他指著書桌上的月曆畫面要哥哥看:「哥,這裡真美。」
「你長大了可以找那樣的地方!」
「長大?」
「對,長大了就靠自己的能力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你會想去那裡嗎?」他指著那片雪景。
「想,想去很遠,想去好玩的地方。」
那不一定好玩,但有趣,與他目前所見的不同,那裡有雪,應該是更北邊的地方,住在下雪的地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他長大要像哥哥,立志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他不喜歡玩,在幼稚園常獨自一人在角落塗塗畫畫,他沒有嚮往好玩,他嚮往好遠。如果可以去很遠,就可以離開一些習慣的事情,比如爭吵的聲音。對,如此時,從客廳那裡傳來爭吵的聲音,爸爸的咆哮裡摻雜了桌椅的移動聲,妹妹突然哭了起來,哥哥迅速跳下床往客廳去,他聽到他疾步的聲音,地板震動。他慢慢翻下床,走到窗口,最靠近三樓的樹,葉子細細亮亮的,午後的陽光下,閃亮亮像夜晚的星子,他盯著無數的星子,聽到媽媽大聲嚷著:「你不想搬這些東西,你就下去,我一個人做得了。」接著是爸的聲音說:「妳推我,妳再推,妳推看看。」他坐到桌前,打開背包,伸手往內摸一摸,他想,他是摸到了一棵椰子樹,哦,我把你帶過來了,我不會遺棄你的。
2013年聯副9-10月駐版作家:蔡素芬
從《鹽田兒女》到《燭光盛宴》,到《海邊》,視角在鄉土與都會之間流動,她始終是個善說故事的人;從小說家、編輯人到文化活動執行者,她展現了文字工作者強大的能量!想與蔡素芬對話的朋友,請於9月30日前以email或傳真提出書面問題,本刊整理後將交作家本人,擇要回答刊於聯副。聯副信箱:lianfu@udngroup.com;傳真:(02)8692-5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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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近期最重要著作:《海邊》,